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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宗师系列二《螳螂拳宗》之《莱阳梨膏王》

铁萼奇兰 2018-1-18 16:19:36

  大宗师系列二《螳螂拳宗》之莱阳梨膏王 (铁萼奇兰)

   【序章】缩头驮石碑

   当我闭上眼睛,幻想出一种油香的味道,我就能顺着这丝气息看到我的家乡,确切地说,是站进了村头的“春诚号”粮油杂货庄。

   我似乎听到了大院里大木锤撞击木榨的声音,那声音传出去又返回来,传出去是浑厚强劲的,返回来时却蔫头耷脑的,仿佛经过外面寒风的扑击后失去了锐气。于是就这么“咚、咚;咚、咚”有节奏地参合在一起,那孤单的呼喊也就有了回应,而金澄澄的食油也就如同一条闪光的金线,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大缸。

   伴着这节奏,我看到火炉上那把大铜壶正滋滋地冒着热气,热浪顶得壶盖一跳一跳地,我爹就弯起腰,凑近炉子感受一下蒸汽,对着光亮使劲地看,然后探着胳膊把水壶提起来,再用火钩挑起炉盖盖上。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,在做这一切的时候,他会小心地抓住脑后的大辫子,生怕它一个滑落被炉壁引燃。

   由炉火生出来的温暖,会在每个冬天引来周遭商铺的东家掌柜围拢而坐,遇着合适的时候,他们还会带来一些羊肉切片,架起一支小锅,就围着炉子涮着吃。或者是买了猪肉切成厚片,直接贴在炉壁上烤熟。最好吃的莫过于小咸鱼了,烤得焦脆喷香,就着馒头简直是天下美味。有时他们也会捉来一些飞禽小兽,清洗过后,直接用泥土包了塞进炉子里,那个香气自不必说。

   就是平日里,我家铺子也是邻里聚会的地方。俗语讲:冷粉坊,热油坊,不冷不热是糖坊。我们家又有油坊又有糖房,油是食用的花生油、豆油一类,榨油前需要把原料炒熟碾碎,一天里炉火不断,确实是热。糖是配合梨膏的蔗糖,梨膏是需要熬制的,只是文火慢熬,中间合着各种的草药配制成带有药效的糖膏,工艺上着急不得,温度也总是冷热适宜。各种香气混合在一起,合着不冷不热的环境,我们家的店铺,四季里就没断了闲耍的客人。

   早一些时候过来还会看到我娘,一个大个子的女人,穿一身寻常的棉布夹袄,端着一个脸盆,撸着袖子一掸一掸地往地上洒水,干燥的土粒就飞扬着结成了水滴。我则沾湿了手,朝着炉子一甩,又一甩,看它们吱吱地变成一团白气。看着一团祥和,其实每个人都在犯愁。

   这里是山东半岛一个叫做莱阳县的地方,隶属登州府,辖管五龙县,盛产沙地茌梨。余外再就没什么特别的了,非要添一些,就是当地传出了两大拳种:一门是螳螂拳,一门是地趟拳。这两门拳,一门出自少林,一门出自绿林,成就了不少武林好手。

   《莱阳县志》中记载:莱阳地处偏隅,不为通区,居民尚节俭而务耕织,盖自昔然矣。为了过上好生活,许多人都选择了走贩行商,镖行、拳房这些行当便发达了起来。我家祖辈为了生活也奔波过很多地方,靠着武艺闯出了一条商路,往来与关东与山东之间,使得古传字号“春诚和”招摇到了千里之外。后来安稳下来,在关外开辟了几处分号,做着贩卖粮油、布匹以及汇兑银票的业务。

   后来我爹在一次意外中寻到了一条发财的捷径,他抽调了大量壮劳力一直往北,穿过老林到一处似乎叫贝加尔湖的地方射猎,走私一些人参、貂皮、珍珠、鹿角一类的奇珍异宝,然后装进用掏空了的树干合成的银鞘里,假装是木材运送回来。

   我爹他们能干成这事,是因为认识海上的胡子,这一段海运非常便利。后来海匪起了争斗,重新划分了格局,新的头领就不买我爹的帐了。此路不通,我爹就只好带着镖师走旱路,提心吊胆走了三五遭,遇到了沧州的一伙极为凶残的强人,镖师们拼死保出我爹,可就他背着一脊梁刀疤,跟一个刚顶生意的小掌柜相互搀扶着爬了回来。

   我们家的厄运从此也就开始了,先是死者家属索赔打砸,搬走了家里能够换钱的器物,然后是同行挤兑,同族财东撤资,“春诚和”直接宣布破产了,几个分号庄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都盘转出去抵了人命、货款的债务。

   我娘说这都是我爹贪心不足酿成的罪过,就是这样,也换不回那十几条人命。如果不是我娘,我家恐怕已经垮了,她节省开支散了嫚子,又照顾我爹,又打理买卖,日子过得忙碌而艰辛。而我爹受了内伤,又咽不下这口气,身子慢慢就不行了。他天天嘟囔着有朝一日杀回去,但是一晃十几年了,他也就是在自家这一方院落里哼唧哼唧。

   好在我家祖上传有一张《凤山梨膏》的秘方,选取五龙河岸沙地生长的百年茌梨熬制提纯,佐以蜂蜜、贝母、枇杷、甘草、桑叶、薄荷等等调制成膏,用时和水化开,祛痰止咳,润肺生津,清新绵和、明神化郁。梨膏多是去火之用,但我们家的梨膏另有奥妙,四季都能饮用,且有滋补之效,当初官员进京面圣,都会选用我们家的梨膏。也是因为它,王家才兴旺起来,使得酒、茶、粮、油的生意一直做到了关东。我爹的身子是不行了,但制作梨膏的手艺还在,在我娘的辅助下,总算维护住了祖传铺子。

   其实梨膏并不稀奇,当地做的就是粮、油、茶、布这些买卖,梨膏算是药茶,但当地百姓都会炼制,只是凤山“春诚和”的效用最好罢了。这让当地,特别是经营着“鹿鹤堂药茶庄”的宋家最为眼红。“春诚和”破产时,“鹿鹤堂”的宋明堂打发四个儿子多方奔走,设局收购了我们家在红土崖肥地的祖产梨园。我爹当时在炕上不能动弹,一气之下瞎了双眼。

   我爹分析局势,感觉不能坐以待毙,想失败的原因,还是因为镖师的武艺不济。而今天下混乱,没有硬靠山、真功夫真是寸步难行,“鹿鹤堂”能够横行乡里,不是因为他家枝叶繁茂,而是他们跟当地有名的大地主,也是太极螳螂拳的祖师宋耀德合了宗谱。宋耀德跟栖霞牟家连着亲戚,要不是自家手上捏着几张秘方,恐怕早就被挤兑得有毛没皮了。

   山东民风彪悍,特别是登州府辖区牟平、海阳、栖霞、莱阳四地,流行螳螂拳,武林称之“螳螂窝”。螳螂拳讲究分身八肘、崩补连环,与寻常拳法相比,多出了螳螂钩子豁裆脚,很是狠辣刁钻。五年前,我爹见我大哥王荆山长成半大小子了,就打发他去登州府大海阳“魁德堂”,拜螳螂拳大高手范翔升为师。范翔升是集大成而进阶的高手,铁砂掌力毙双牛,边城大败俄国力士,在他手上发展出了七星螳螂拳,与梅花螳螂、太极螳螂相映成辉。如果能学到范公的武艺,莫说是“鹿鹤堂”,就是宋耀德面前都能挺起腰来。

   不过我爹也嘱咐了,说范公重义气,但是脾气也大,最见不得虚假与野心。报仇学艺,是又虚假又有野心的事情,范公是经历过大凶险的人,已经心如铁石,万一被拒,往后另投他门都难。所以一定慎重言行,寻找时机。年少的王荆山就想了个策略,假扮孤儿,一路要饭去了烟台,托付老乡帮自己在“魁德堂”斜对门的粮店某了一份工,然后就开始了偷拳生涯。

   后来我大哥跟我说,偷拳第三年的时候他被范公发现了,但奇怪的是,范公非但没有追究,反而敞开了大门让他看,这让我大哥分外忐忑,反而吓得躲了半年没敢露面。

   偷拳是武林大忌,被捉住了是要挑断脚筋的,我哥就萌生了偷偷回来的念头,思前想后就给我娘写了书信。我娘说已经犯了忌讳,再畏惧而逃则是错上加错,一辈子就得背着包袱躲藏做人了。她就坐着骡车去了烟台,狠狠地把我大哥训斥了一顿,说得我大哥磕破了头皮。

   我娘打听到范公赴关东看望朋友未归,就让我大哥请求店掌柜把自己调往了最为偏远的一处分号,娘俩就天天留意大路上的行人,等待着范公的身影。我完全想象得到,迎着凛冽的北风,母子二人站在道口望北期盼,任雪花染白了眉目也不动摇,生怕错过一个行人。

   终于在一个干冷的早晨,我哥看到了范公高大的身影,步履稳健地越走越近。我娘猛推了我大哥一把,我大哥一头扑在了泥地里,老远就冲着范公磕头,恳请范公能到店里稍作歇息。

   范公并没认出我哥,只当是苦于开张的店伙计,我哥融化了身下的冰碴,也温暖了范公一路的孤寂。范公直言道:“有什么难处,说吧。”我娘表明了身份,“春诚号王家”几个字,博得了范公的认可与同情,我们家的事情,早就顺着商路传遍了胶东。

   范公思量的时候,我大哥就端来了热水,双膝跪地给范公洗了脚。范公沉默地接受了我大哥的孝敬,房间里只余下了哗啦哗啦的水声,娘俩都没敢窥探范公的表情。我哥恭恭敬敬为范公换上了我娘新纳的棉布鞋,范公当时哼了一声,我娘的心尖就是一颤,她见范公的脸色阴沉的难看。对一个寻常人来说,得到了一双正合脚的布鞋或许会非常高兴,但对于范公这种江湖搏命的警觉人物,让人把脚的尺寸不知不觉给拿走了,则是非常大的机会。范公提踵震了一脚,沉沉地叹了一声,是谁教给你后帮加厚的?

   听范公没有生气,我娘这才放下心来,就说是我大哥说的,范先生脚下劲重,但因为是大高手,因此不伤鞋底却伤后跟。大凡步重身捷的高手,脚底板又嫩又厚,提起来是一个样,落下去又是一个样,再结实的布料也是线缝的,一脚下去也得爆,所以就多纳了几层,又跟脚又结实。

   范公自然问了我大哥是跟谁习武的,我大哥便哀求范公原谅。范公感到难得又难做,我大哥显然块材料,但这种材料,学好了顶天立地,学坏了祸害无穷。

   范公给我大哥出了文武考题,考核之下发现我大哥的拳脚虽然不成体系,但却已经出类拔萃,范公道:“螳螂拳出自罗汉短打螳螂手,而罗汉短打与太祖长拳,又是少林正宗。长拳之内涵在于通臂,短打之秘钥在于螳螂。但无论是长拳还是短打,其精髓又是内劲,少林内劲为转环之法,明了转环,长拳即短打,短打即长拳。不明转环,则会演化出五花八门。太祖是长拳之祖,罗汉是短打之根,通臂是内劲之精,螳螂是招式之规。天下武学同出一理。”

   范公说,我大哥虽然招式散乱,但因为勤学苦练,竟然悟出了通臂转环之法,力量纵横转换,叠加迅猛,将来必成大器。如此范公就留下来点拨了半个月,而后却婉转拒绝了拜师的请求,对于我大哥如何报仇的事情他没有过多参言,只说如果发现我大哥行为不端,他会把传出去的武艺再收回来。得艺之后,我大哥并没急着回来,又留在粮店干了一年义工,以此弥补粮店老板的声誉损失,替自己的欺瞒行径请求原谅。其实两家师父根本就没怪罪这个孩子,后来我大哥才知道,徒弟找师父难,师父找徒弟更难,范公虽然担心,却也有意袒护,不想他卷入门派纠纷,在内外学的拳就留在门外,也算是藏住一脉真传。

   我爹得了我娘带回的消息,憋了四年的怨气终于吐出了一半,他就日盼夜盼我大哥回来替他报仇。大哥离家的时候我还小,那些印象也都模糊不清了。后来每当我回想起来,好像就是在这个吵闹的上午,我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哥哥。

   按说这个时候,左右庄铺的闲散掌柜就已经围着炉火聊天了,但今天等到太阳的影子照进门内了,却是一个来客也没见着。哦!他们一定是去了“鹿鹤堂”的宋家,宋家为了预备“凤山山会”的评比,早就发了帖子,邀请当地的名流人物这天到他们家里听堂会。

   所谓山会,《莱阳县志》中记载:人民为谋交易便利,每择于所宜地自由聚集,或曰市集或曰山会,城坊市集六处依次轮转乡区,则五日一次山会,每年一次或二次均有定期。

   凤山在胶东地区算是佛道圣地了,先是因天人感应,梦醒凤鸣而起山,而后又建有供奉着真身铜像的佛家寺庙,还留有全真道教四真人彰显神通的遗迹,最是天宝地灵。凤山山会又是莱阳县起头的第一大山会,会上除交易、占卜等日常所见的活动之外,更有带着武术搏斗性质的赛马大会。“春诚和”的梨膏之所以有“凤山梨膏王”的美称,就是我家先人在凤山山会上争来的。

   凤山山会之所以热闹,又是因为跟“谷雨花会”是连着的。就山东半岛来看,莱阳县身处中央,是连接海滨与内陆城的枢纽之地,每年谷雨前后就会有文人雅士、走贩商客自周边各地赶来相聚。因为谷雨前后,正是梨花迎风怒放的好时节,沿着五龙河沙滩绵延铺展,犹如皑皑白雪,将山川田园映照得光辉耀眼,美如仙境。

   “千树梨花千树雪,一溪杨柳一溪烟。”梨树生发的最好一块地界,就是城南红土崖那方圆数十里,由此形成了五龙一景,叫做“丹崖春雪”,品酒论道、推销商品的会场便选在此处。实际梨花会本不在山会之列,因为花开花落受着气温影响,并没有固定的日子,不过正好能续上凤山山会,所以前后就呼应起来,好似凤山商品评比的庆功展销会。凤山赛事能获得名次,往后的山会上便会得到推广,因而参赛商号也是动用一切手段博得商家认可,比赛的花样也不断翻新,竞争激励而有趣。

   在以往,我们家的粮、油、酒、茶都名列前茅,即便在家道颓败之后,“春诚号”的梨膏依然是大赛的至尊药茶。但这年的凤山山会还没到,单在龙抬头庙会上,宋家就做了一场挑战意味十足的展销,“鹿鹤堂”竟然研制出了与“春诚和”一样味道的梨膏。

   宋家与我们家是老对头了,他们老辈早年加入了汉八旗,也就是从现任当家宋明堂他爹这辈才迁回老家。由于宋家了解关外行情,一直跟我们家做着生意上的竞争,而且关系一年比一年恶劣。所以我爹出事后,甚至怀疑是宋明堂在暗中搞的鬼。这年一开春,他又把我爹气了个不轻。

   宋明堂有四儿一女,个个都是虎豹儿郎,得了宋耀德的资助,生意越做越大,四个儿子比宋耀德一门的都要得意。听说我大哥去外地学拳了,还扬言要去踢了胆敢收留我哥的拳房。最过分的是,每当有人奉承宋家,宋家老二就含沙射影地说,看好“鹿鹤堂”就对了,看不好“鹿鹤堂”,那是瞎了他的狗眼了。

   我爹一直憋着劲儿,他还藏有一手杀招没用,单等着我大哥回来了。梅花螳螂拳的老前辈梁学香一直喝“春诚和”的梨膏,还时常赞叹“春诚和”的梨膏是可以救命的梨膏。他当年就说,如果王家后人想学拳,就可以找他,而且还赠送了一本手抄的罗汉螳螂拳谱,叫做《少林短打衣钵真传》。莱阳的梅花螳螂拳是传到姜化龙、宋耀德手上发扬光大的,之后又有了太极螳螂拳,而原先的一枝反而隐了。拳谱的事情,我爹一直没有张扬,后来听说宋耀德自己编撰拳谱,还是用的地趟门收藏的一套古谱为参照的。我爹想到我大哥能得着范公的螳螂拳真传,就此拳谱一合,就可以压住宋家一头了。

   于是他放出风去,等到秋季的山会的时候,让宋家见识见识螳螂拳的祖宗。我爹还说,如果打不服宋家四虎,就刨个沙窝把自己喂了梨树。他写信催促我哥尽快回来,不必把套路尽数学完。

  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宋家二小子的耳朵里,二小子也说了,打不垮王家哥俩外带一个老不死的,他就缩起脖子给王家驮石碑。

   但我们都知道,我大哥一日不回来,我们一家都得缩起脖子,顶着刁难,使劲驮起百年老号的沉重牌匾。为了趁热打铁,宋二虎把我父亲说的“秋季十月山会”说成了春季的“凤山山会”,再有不到两个月,梨花就要迎春怒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