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|
|
荣辱悲欢且与共
徐浩峰 2018-1-10 11:56:00
李仲轩(1915~2004),天津宁河县人,形意拳大师唐维禄、尚云祥、薛颠弟子,因生于文化世家,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,34岁退隐,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,一生未收徒弟,晚年于《武魂》杂志发表系列文章,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。 荣辱悲欢事勿追
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,初祖叫李荣,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。旧时以堂来称呼人家,我家是务本堂,民间说宁河几大户的俏皮话是酸谈、臭杜、腥于、嘎子廉,外带常不要脸和老实李,我家就是老实李。
我母亲的太爷是王锡鹏,官居总兵,于鸦片战争时期阵亡,浙江定海有纪念他的三忠堂。王照(王小航)是我姥爷的弟弟,我叫他二姥爷,官居三品,他后来发明了官话合音字母(汉语拼音的前身),据说某些地区的海外华人仍在使用。
清末时,天津的教官(市教育局局长)叫李作(字云章)是我家大爷,我父亲叫李逊之,考上天津法政学堂后,自己剪了辫子,被认为是革命党,李作保不住他,因而肄业。他有大学生架子,高不成低不就,整日喝酒,他的朋友说他中了酒劫,他的诗文好,但没能成就。
唐维禄是宁河的大武师,他的师傅是李存义①,绰号单刀李。刀刃叫天,刀背叫地,刀锷叫君,刀把叫亲,因为刀是张扬的形状,所以刀鞘叫师,接受老师管束之意,刀头三寸的地方才叫刀,人使刀一般用天地,大劈大砍,而李存义的刀法用刀尖。
唐师是个农民,早年练燕青拳,到天津找李存义拜师,李存义不收,唐维禄就说:那我给您打长工吧。留在国术馆做了杂役,呆了八九年,结果李存义发现正式学员没练出来他却练出来了,就将唐维禄列为弟子,说:我的东西你有了,不用再跟着我,可以活你自己去了。
我仰慕唐师,就把家里的老鼻烟壶、玉碟找出一包,给了唐维禄的大弟子袁斌,他拿着鼻烟壶喜欢得不得了,在大街上溜达时说:瞧,老李家把箱子底的东西都给我了。是袁斌将我引荐给唐师的。
唐师有个徒弟叫丁志涛,被称为津东大侠。天津东边两个村子争水,即将演变成武斗,丁志涛去了。动手的人过来,他一发劲打得人直愣愣站住,几秒钟都抬不了脚,这是形意的劈拳劲,一掌兜下去,能把人钉在地上。
他钉了十几个人,就制止了这场武斗,也因此成名。丁志涛有三个妹妹,后来我娶了他二妹丁志兰为妻。
宁河附近的潘庄有李存义师弟张子兰②的传人,叫张鸿庆③。唐师让我多去拜访这位同门师叔,并对张鸿庆说:我徒弟去找你,你多鼓励。张鸿庆脑子非常聪明,令我有受益。
他精于赌术,一次作弊时被人捉住了手,说他手里有牌,他说:你去拿刀,我手里有牌,就把手剁了。刀拿来,他一张手,牌就没了可想而知他的手有多快,手快脑子就快。
我行二,大哥是李辕(字捷轩),随唐师习武后,宁河人管我叫二先生。有一个人叫李允田,练单刀拐子,对我师弟周锡坤说:二先生有什么本事,见面我就把他敲了。
周锡坤就跟他动起手来,用横拳把他甩出去了。李允田回去约了东黄庄一个姓侯的人来报复,周锡坤听到消息就避开了。
他俩四处找周锡坤时,有人告诉我说:周锡坤打李允田是因你而起,他们找不着周锡坤就该找你了。我当时正和父亲闹矛盾,心情非常恶劣,从家里搬出来,住在母亲家的祠堂里,我说:我正别扭呢,谁找麻烦,我就揍他。
那两人最终也没来找我,周锡坤回来后,也没再找他。
宁河附近唐师有个师兄弟叫张景富,绰号果子张④,我们一班唐师的徒弟都喜欢呆在他家,他为人随和,也愿意指点我们。一天我带了一个朋友去果子张家,正赶上午饭,就在果子张家吃了饭。
我跟这位朋友说过,按照武林规矩,只要来访的是武林朋友,要管吃管住,临走还要送路费。
没想到这朋友后来自己跑到果子张家吃饭去了,一去多次,还带了别人。果子张有点不高兴了,我就去找那朋友,不要他再去,他说:你不是说练武术的,来人就管饭吗?
他是借着听错了去吃饭。当时宁河发大水,闹了饥荒,红槍会⑤趁机招会众,参加就管饭。唐师的徒弟廉若增亦因饥饿参加了红槍会,他的爷爷和我奶奶是亲姐弟。
唐师、丁志涛都对红槍会反感,说:不能信那个,一信就倒霉。我劝过廉若增:义和团也说刀槍不入,结果槍也入了刀也入了,过多少年了,红槍会还玩这套,你怎么能信呢?他说:我就是去吃饭。
红槍会头目杨三是治安军督办齐燮元的表弟,他知道我收藏刀槍,就让我捐给红槍会,我认为他们是骗人去送死,所以把刀槍藏在神龛上面,对他说:我放在四十里外了。
杨三说:快给我取去。我说:现在发大水,过不去。他又冲我吆喝,那时是我心情很不好的一段时期,我一下就发了火,说:二先生说在四十里外,是给你面子下台,现在告诉你,就在这神龛上头,离你五步远,你敢拿就拿。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自称是二先生。
杨三没拿,转身走了。后来别人告诉我,有人问杨三:杨三爷怎么吃这瘪,一个毛孩子都弄不动?杨三说:他六叔李牧之十九岁就当了同知(比知府低一级),现在的官比我表哥大。
红槍会和日本人开了仗,几乎全部阵亡,河里都是死尸,宁河话叫河漂子。只有一个人生还,叫李锐的十四岁小孩,也是为吃饭进的红槍会,算起来还是我本家的弟弟。日本人拿机关槍对着他,他吓得直摆手,那日本兵也摆摆手,意思让他快走,他就从死尸堆里走出来了。
可能还有一个。红槍会的服装是一身黑,一个生还者躲进我住的祠堂,求我救他。当时日本人开着快艇在河道转,见到人就扫机关槍。日本人要上岸搜查,祠堂临街,是躲不过。
我说:你呆在这儿必死,翻墙吧,一直向北翻,北边河面上没日本人,过了河就安全了。我教给他做水裤:将棉裤脱下来,吹足气,扎上裤脚就成了气囊,浮着过河。也许他活下来了。
因我与父亲闹矛盾,唐师说他有个徒弟叫郭振声,住在海边,让我去散散心,并给我一块药做见面凭证,这块药就是李存义传下的五行丹⑥。我拿着药到了渤海边的大神堂村,然而郭振声不在。
他是此地的请愿警,户籍、治安都是他一个人,当时有一家大户被匪徒绑票,索要两千大洋,郭振声让朋友凑了十八块大洋,留了九块给母亲,一个人去捉匪徒了。
他在黑鱼籽村的旅馆里空手夺槍,捉住了两个劫匪。其中一个竟然是大土匪头子刘黑七⑦,不远就是他的老巢,郭振声知道凭自己一个人,没法将他押走,就把槍还给了刘黑七,说:绑票我得带走,你要不仗义,就给我一槍。
刘黑七连忙说:那我成什么了?拉着郭振声讲:你知道我以前什么人吗?
原来这刘黑七是天津有名的大饭庄登瀛楼的少东家,因为打死了客人,才逃到海边做了土匪。他向郭振声保证,只要他活着,大神堂村再不会受土匪騷扰,还要给郭振声三十块大洋,郭振声为不扫他面子,拿了两块。郭振声之举,保了大神堂村以及附近地区十余年太平。
郭振声带着人票回来,全村人庆祝,我就跟着大吃大喝。那时我已经在大神堂村住了十多天,我把药一拿出来,郭振声就认了我这师弟,给了我五块大洋。
从大神堂村回来后,唐师就带我去北京找他的师兄尚云祥(尚升,字云翔)。
尚云祥年轻时求李存义指点,练了趟拳,李存义就笑了:你练的是挨打的拳呀。一比试,李存义没用手,一个跨步就把尚云祥跨倒了。尚云祥要拜师,李存义说:学,很容易,一会就学会了,能练下去就难了,你能练下去吗?尚云祥说:能。李存义只传了劈、崩二法。
隔了十一二年,李存义再来北京,一试尚云祥功夫,感到很意外,说:你练得纯。对别人说:我捡了个宝。从此正式教尚云祥。
唐师与尚师交情深,每年到了季节,唐师都从宁河来京给尚师送螃蟹。尚师属马,家住观音庵,以前是住尼姑的地方,当时已没尼姑了,住了几家人,尚师家是东厢房三间,院子很小。
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