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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武林趣忆——沈行佐

2018-1-9 14:27:06

  那是一九六七年上海春末夏初的一天,童时过早失母的双胞胎兄弟当年才15岁,凌晨四点,闹钟声按时地响了起来,声音不急促,慢吱吱的,这是一只有些古色的西洋钟,方形外壳,头上有俩铃裆,镀“金”已是斑驳,胎弟常喜摆弄机械,老钟被拆装过多次。闹钟叽叽几声后就不响了。好困啊,睡意似又卷土重来,一阵迷离,我又进入了沉睡。再一次被叫醒是父亲的声音,阿大,阿大,缓慢而轻柔,随即一股淡淡的烟味进入我的鼻腔。真困啊,酸痛顿时弥漫全身,我翻了个身。阿小,阿小,父亲的叫声又传到了脚后跟。同睡一铺的弟弟应了两声,踢了一脚,哥哥就势回了一脚,梦里哥俩在还忘不了对练呢。终于醒来后,父亲已下楼去了。经过洗漱和简单食物我们双胞胎兄弟抱着一大捆装着刀、剑的长袋子出门了。

  

  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新,商店橱窗玻璃贴满了革命大字报,有些潮湿的地上粘着几片破碎的白纸。从复兴中路到襄阳南路,再到襄阳公园的两段路上,两兄弟同行,一人扛着剑袋,一人亦步亦趋地打着形意“崩拳”前行。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,称为“练劲”。

  

   到达襄阳公园门口,老师已到了,正和章老师推手。

  

   老师名叫武贵卿,1912年生,是杨式太极拳传人武汇川先生的侄子,人不高,但是敦实。跟叔父学拳,又曾侍奉杨澄甫先生,传得了杨式太极功夫。武老师谦恭有礼,勤勉有加,不事张扬,平易低调。

  

   乃德艺双馨的武术大家。武老师具有的太极底子是相当深厚的,是个自觉自愿投身太极的武术家。早年身体原因,其叔父不敢教,武贵卿老师很执着,叔父武汇川才逐步教的。而后一直侍奉杨澄甫先生,故一路得到杨悉心指导。耳濡目染,加上刻苦练习,武贵卿老师的功夫是高深杰出的,他的功底,他的身材以及他的下盘功夫不是从小练起不足以成此道。

  

   看到老师我们礼貌地向老师道早,老师很高兴地点着头:“好,哈哈”,老师极富感染力的笑声传入耳中。

  

   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到老师红光满面,宽阔的前额上已汗津津了。他掏出格子手帕擦了一下汗,露出了长辈对小辈慈祥的笑容:“又长高了”。是啊,半年以来两兄弟正在发育呢。

  

   这是襄阳公园大门侧一个有路灯的角落,挺避风。整个冬天我们一直在凌晨四点多到达这里,老师照例和比我们来得更早的章老师推着手,也许有些时间了。

  

   戴着黑框眼镜的章老师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,是某中学的数学老师,声音洪亮。他是上海市当时为数不多的特级教师。此刻又一位壮小伙来了,这就是章老师的儿子——章和平,随后,王采瑞、张尚德等师兄弟陆续到达。公园门口一隅热闹起来了。喝了一口水,武老师精神矍铄,和我们年轻小伙推起手来。轮到我推手,几个棚、履、挤、按一过,“又长劲了”,老师的鼓励适时而出。鼓励是最好的抚平剂,抚平了身上的酸痛,精神抖擞起来,推着推着,老师讲解着一个一个劲,手把手教,一招一式帮我体验,怎样发劲才能一致,怎样履而不是抽,腰胯松沉。周围有围着看的,有两两一对推手的。马路远处不时有几辆车驶过。天慢慢亮了,马路上渐渐人影晃动,远处偶尔传来轮船火车的气笛声,外滩海关大钟响起了大家熟悉的“东方红”钟声。

  

   一个个轮流过去的推手,已过了一个多小时,6点半公园开门了,这时天已放亮,一帮人和公园里戴着红袖章的老爷叔们,打着招呼,鱼贯进入了公园。

  

   我是搞不清方向的人,也许城里许多人都搞不清东南西北,以至于到农村插队后,才知道没有东西南北在农村是无法寻路的。只知道进门后再左手转弯就到了我们场地,这是一块硬实的泥土地,中间有一棵大树,权且叫老槐树吧,只觉得是棵树冠极大的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,大树周围有一排围起来的座位。放下剑袋,抽出剑、刀。这是一个农村手纺布做的剑袋,很牢靠,是师母的手工,藏青色带一些白条和土黄条。剑袋是全公园最大的,说明我们老师当年队伍的庞大,竹削、木头的剑刀占大多数,亦有铁制的,长短不一,有刷了漆的,有不刷漆的,显然不是同一批产品,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多把,由我们每天从家里扛到公园再从公园扛到家里。感谢这捆剑,没有这捆剑,年轻的我们该会偷懒了吧。那是必定的。

  

   公园里越来越热闹了。草婴先生来了,他是要早走的,老师即刻和他推手。这是一位穿着西装马甲的瘦弱男子,因为胃切除了大半,人极瘦,整个似一副衣架子,却是著名的俄文大翻译家,50年代,草婴翻译肖洛霍夫的作品《静静的顿河》、《一个人的遭遇》这时都成了“修正主义的大毒草”, 现在不让他翻译任何作品。(文革以后他翻译了列夫• 托尔斯泰的全套著作,2006年获俄罗斯总统叶里钦的颁奖,这是后话。)大约十分钟后,推手结束,草婴先生即到边上一排冬青树下独自打拳去了,悄悄地来,又悄悄地走。

  

   黄琪老师来了,这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退休女教师,小巧的身材,清亮的童音,优美风趣,直爽的性格,诙谐的语言,常常逗人捧腹大笑。已过了退休年龄,仍像年轻姑娘一样灵巧、敏捷,特别喜欢舞剑。她是我们老师姐,跟随老师已有相当年头了。

  

   同来的是一位很胖,很胖的朱医生,也是女的,也应在退休以上的年龄了,声音有些低沉沙哑,一位极可爱的老医生,据说是德国毕业的医科高材生,轻声软语,一直笑容满面,活脱脱的笑弥勒。她也爱舞剑,因为胖得厉害,打拳、舞剑就像在滚动。能有如此,全靠太极拳,否则身体状况就不好说了。

  

   周家伯伯来了,这是一位严肃的老者,在我们师兄中,德高望重,光头、大眼、眼神透露出来的光是震慑人的,慢条斯理的语言从喉咙里滚出来就像珠玑落盘。他拳艺很高,据说自50年代一直跟着老师,是领拳者。老师在左手第一人,他即是右手第一人。老师不在,他就是左边第一领拳人。这两个位置不是可以随便站的。周家伯伯的拳,中定大方,饱满松沉。他不苟言笑,但一笑特有魅力,能感染人。

  

   童家伯伯、童家姆妈来了,我们笑着迎上去问候,随手接下他们手里的篮子。这是一对极好的老人,应该是老夫少妻的样子。童家伯伯已六十开外,显得老,童家姆妈很漂亮,一点不老。我们和童家伯伯算莫逆之交。半年前,童家伯伯来公园打拳,突然发病,那时童家姆妈还未退休,我们自然担当起送医并护送回家的任务。而后我们两兄弟成了他家的常客。这是一对儿女均不在身边的夫妇,他们常常以柔软和细心关怀着我们童时过早失母的心灵。

  

   病后的童家伯伯今天第一次出门来。童老伯好了,精神很好。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记录着这个特殊年代的标志,此时童家姆妈业已退休。此后加入到练太极拳的行列里。他们和众人打着招呼。我们则带着一拨人练拳、练剑,这是老师最近给我们俩兄弟的任务,因为学生骤增,老师已忙不过来。三三两两的学生,先经老师教完后,交给我们,于是学着老师的口吻我们当起了小老师。两兄弟可爱又富有童趣,成了老师忠实的助手和新学员的小先生。老师教了三四遍,我们往往要带十多二十遍,“教者自长”,老师的鼓励使我们年轻的生命不断焕发出活力。

  

   七、八点钟是我们场子最繁忙的时候,老师已脱掉了外套,脸更红了,额头上出了更多的汗,嘴角边已沁出了白沫。知道老师累了,我们几个师兄更卖力地帮老师分担辛苦,黄琪老师,周老伯都拉起学员推手、练拳、练剑,但不管这么累,老师总要和每一个到场练过推手的学生一个个推过。朱医生、童家伯伯等都谢辞了。

  

   李家两兄弟来了,这是清末著名大臣的后代,一个浓眉大眼,一个瘦高个,由他妈妈,一位优雅,漂亮的太太带着来学拳,没有几天,动作还不熟练。

  

   正在这是,一位戴着黄边眼镜的阿姨走到我们眼前,笑着说有人要见我们俩兄弟。在场子边缘,冬青树边的一个石条櫈上坐着一位老太太,个子不高,很慈祥,士林布大褂,黑裤,黑布鞋。正握着手帕向我们招手,噢!何老太太,我俩趋步向前请安,老太太操着浓重的广东话,似乎讲得很快,在黄边眼镜阿姨的翻译和提示下,原来是问我们的姓名,于是连比带划地告知了。看装束老太太是个普通不过的老太太,七、八十岁的年纪,头发、衣服一丝不乱,一尘不染。前些日子奉老师之命给老太太带了几次拳抑或剑并不太确切。老太太记下了我们说要送礼物给我们,果然好像天热了收到了她亲手书写的填有毛主席诗词的两把折扇。第二天又带去了,放在椅子上剑袋边,居然不见了。老师告诉我们这是何香凝的妹妹,据说是民国三才女之一。我们因为阅历关系,并不深知何家姐妹大名,现在回想起来,深深懊悔,相信这两把折扇现在仍在世上。

  

   太阳出来了,天有些热。俄文翻译家朱老师带着一双儿女出现了。

  

   协大祥的掌柜,我们本家,老沈要走了,他风趣幽默,披着一件黑大瞥,像将军似的。

  

   八点钟一到,场子里照例进行一套集体太极拳习练。今天周家老伯左边带头,右边带头的是黄琪老师。我们依次排开,三十多人,场面颇为壮观,大家专心练起来。这是一套由88式改变的108式杨式太极拳,需要四十分钟以上才能打完。老师在队伍中穿梭,认真纠正每个人动作,这叫“捉架子”。太累了。老师五十五、六了,从早上四点,不,应该更早,到现在,教拳、教剑、教刀还要推手,大履,实在不堪负担,我们既愿意老师多赚些钱,又怕老师累了。那时候,一般的学员的学费是每月三元,到了一定时间老师是不收费的。

  

   拳打完了,老师站在那里作了一些评价,尤其对新学员提出了注意点。学员也向老师询问,谈兴正浓的老师比划不止,刚刚止住的汗又出来了。老师教学认真负责,打拳更是一丝不苟,比划的动作也精确到位。灰色衬衫的掖下已一片濡湿,众位师兄师姐劝说着,要老师停手了。老师教拳从来不坐的,所以我们也从来不坐。

  

   老师走了,时间已九点敲过了。李先生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绅士,接过老师的教程带一批学生打拳去了。这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,一副学者眼镜,一身毕叽毛料,腰板笔挺,解放前就跟老师了。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。

  

   周锦芳,周阿姨到了。这是一位广东人,四十岁样子,是老师的磕头徒弟。老师一生收了两个正式磕头徒弟,另一位就是未曽谋面的胡明德大师兄。曾获一九六五年上海市推手中量级冠军。周阿姨膝下无子,是位讲究的品位女子。其丈夫是位国内著名的建筑设计师。周阿姨教拳和老师不同,严厉而不失柔美,有她的指导我们俩兄弟剑术上成长很快。

  

   人散尽,我们收拾好剑袋回到家里已近11点。

  

   下午两点我们应约到老师家里,这是坐落在江苏路的一栋木结构房子,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,老师家里在二层楼上,迎着楼梯门,是一间起居室。简陋干净,体现了女主人的勤快。老师在八仙桌边的藤椅上闭目养神,师母在另一边结毛线。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,祥和静谧。老师幺女坐在小櫈上看书,一片温馨。老师和师母有两男两女,大儿子在沈阳空军部队任职,二儿子在新疆建设兵团,大女儿在上海某机电局当团干部,此刻不在家。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老师和师母以及我们同龄的小女儿。师母是一位小学老师,慈祥极了,短发,穿着双排扣的列宁装,端庄舒雅。良好的家教使这位比我们小数天的小女略带羞涩,瓜子脸,削肩膀,面色有些苍白,明眸一笑。这是老师、师母的掌上明珠,古典秀美,是艺术中的林黛玉。两个男孩一进门,使这间不宽的小屋顿时拥挤起来,地板也吱吱作响,师母略为寒喧,就带着小女到隔壁小间去了。

  

   老师略带疲倦的笑容绽开了,一丝不乱的头发向后梳着,已白发交映,穿着灰色羊毛开杉的身板显得宽阔厚实,藏青的毛料裤子笔挺,老师身材中等,标准的国字脸,红光满面,身材挺拔伟岸,沉重中有一种灵劲,步伐矫健,极轻灵地在地面趟过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,这就是武功吧,反正与众不同。已几十年在上海,但北方口音一点不减,北方汉子的豪爽,凌然一身。左边额头有一微微凹陷,这是练功留下的。前额宽阔,虽文化程度不高,但记性极好,因此历史的储存,丰富有序,信手粘来,这在平时讲话中会自然表现出来。我们俩兄弟显得瘦小,所以老师着重要我们练剑。这是老师的教学方法,他会根据身材,体形,力劲分别施教。没多久,老师从墙角拿出一土黄色帆布装的剑袋出来,打开剑袋一柄长剑,长长的剑把,是我们当时未曾见过的,剑鞘已破损。抽剑出鞘,一把斑驳长剑呈现在我们眼前。这是一把混铁铸就的剑,油亮的剑把说明了不仅有年头了,更是摸用许久了,剑身呈灰黑色,麻麻点点,无刃,靠剑把处三指来宽,两指厚,菱形剑头稍园,也有一指厚,整个剑身,过肚脐,老师比划着:“这是你师公和师祖澄甫先生练过的剑,现在传给你们。”庄严肃穆的神情使我们愣住了。后悔当年没有跪下来接受,这是很遗憾一生之事,也许那一跪会成为跪拜弟子的登堂入室之礼。老师显然也不注重。哈哈地笑道:“你们俩兄弟天赋尚可,也能努力,缺少的是劲,望你们拿这把剑好好练劲。”随后告诉我们练劲的方法。比划了几个我们熟悉的动作:点剑、反刺剑、崩剑、搅剑、分剑等一气呵成,游刃有余。当我们试手时全然不是这样,七斤重的长剑,那里拿得动。反身点剑剑头下地,弓身反刺剑头又下地,平时还算熟练的崩、搅完全做不到。老师反复鼓励纠正示范着。

  

   时过三点老师说到对面月邨去吧。于是我们杠起剑袋带着老师的希望,往对面西式洋楼小别墅走去。那里一帮师兄弟已经到达,有搭拳架的,有抖白腊杆的,有舞刀、剑的。这里是老师私相传授的场地,是经挑选的一帮年轻人,有陈师兄、王师兄、和平弟等,有熟悉和不熟悉的。也许有些相同的家庭背景,使我们聚拢来了。场地也蛮大。

  

   这时老师严肃了,目光如炬,时而闪、展、騰、挪,时而剑花飞舞,哼哈之声不绝于耳,谁能相信这是出于一位身高170不到,体重170年近60的老者之身。

  

   这里的气氛热烈、活泼、有序,有不对老师会不客气提出,学生也必须认真练习。事实大家练功的劲头也很高,被老师选到这里不容易,谁能不珍惜呢?阳光从西下的树影里照射下来,我们忘情地练习着,全然忘记了当年社会的动乱。逍遥劲暴露无疑,不再是灰溜溜的了。不知不觉四点多了,老师已经累了,我们识相地一一告别。

  

   当年随着好儿女志在四方的热潮掀起,我们纷纷下乡插队了,光阴荏苒、岁月如梭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老师已作古,当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都已成老年。但遗憾的是,那把老师留给我们的剑,蹉跎岁月年代中也不见了。否则这样的证物不是宝贝吗?。